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腾予曾经语重心长地教导我:人这一生最可惧亦是最可悲的,便是“命中注定”这四字。无论仙凡魔,总逃不去一个“命中注定”。有人命中注定富贵,有人命中注定贫贱,有人命中注定美貌,有人命中注定陋颜。比如你,命中注定粗犷凶悍桃花惨淡。再比如绝予,命中注定围着寻花问柳无人问津。 绝予恰恰路过,笑出一口白晃晃的牙:还有你,命中注定婆婆妈妈罗里吧嗦。 腾予是否婆妈我暂且不下定论,但我眼前这位“彰小弟”,着实命中注定要鞍前马后孝敬别人。我摸了摸窗框他就一把卷起帘幕,我咽了咽唾沫他就连忙奉上香茶,我眼风飘过茶几,他就满脸堆笑地捧起一碟精致的点心举案齐眉。可怜我左手茶杯,右手点心,再被迫对着他那张忽如一夜春风来的笑脸,实在毛骨悚然,举止难食,食之难咽,咽之难消。呜呼!枉我曾经坚定认为为人修道之至高境界不过“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八字要诀,如今面对美食却腹中作酸,面对宝马香车却正襟危坐,面对含笑春风却无福消受。一路上被殷勤出一身鸡皮疙瘩,才晓得,我命中注定自轻自贱薄福少幸。 “叶兄为何满面狐疑之色?莫非小弟还有什么招待不周之处?小弟……” “周到周到!周到之极!”我胆寒,唯恐他在生出些更为别致的殷勤。 “那叶兄为何如此拘束啊?”苦心经营的殷勤没有被人认可,彰小弟满脸委屈。 我心里撇嘴,你叶兄我跟着绝予师兄上天入海地混了十年,没有积淀出深厚的学识,深厚的阅历,深厚的城府,至少也打造出一副刀枪不入的深厚脸皮。但今日面对你彰小弟我竟拘束了,这作何想?怎地反来质问我? “这个……彰弟啊”我想了想腾予训人时那慈祥的面容,便含了两目春水,歪着头,轻轻皱着眉,身子前倾“你可知道,人这一生……(此处略去三万字)有人命中注定贫贱。” 我唾沫横飞地谈了半个时辰的“命中注定”论,彰小弟起先还十分恭敬地听着,然越到后来,越掩饰不住眉宇间浓浓的茫然,他显然晕头转向不得要领。我便趁机微不可查地摇了摇头,沉重叹息状,眼风果然捕捉到他额头上几滴冷汗,心中大畅,于是欣然道:“就是说,我难免有些受宠若惊。” 彰小弟这才算悟得我此中真意,笑了声,也不知是傻笑讪笑还是苦笑。“那,是小弟唐突了。” 我一面感叹腾予这招“不知所云”着实杀人于无形,一面再度朝彰小弟高深莫测地笑笑。 除去彰小弟的唐突后,我一人独卧马车,晃晃悠悠,前不需担心吃喝住行,后不需担心敌人追杀。真是与富豪出行无异了。我在车中一面晃悠一面感叹:到底是豪华马车,连马夫和马匹都如此专业,这一晃一荡的,频率把握得如此有节奏,如此怡人。竟有助眠的功效。我靠着花瓣枕头在这种怡人的节奏中昏昏睡去。 我做了个美梦。要说美,却不全然。梦的内容单调乏味,不过是我在一个春光明媚的午后在云荆山后山的松林里挂了个吊床打盹。除此以外再无别的。唯一可取之处,却是绝予在帮我打晃,一下,一下……晃得很合我的心,我得意洋洋。 突然我感受到一阵异常的晃动,令我的脖子一阵快速的晃动,很是不爽。我恼怒地皱起眉头,骂道:“抽羊癫疯呢?!” 不等我骂完,那晃动戛然而止。我突然心里一咯噔,脑中清明大半。我缓缓地抬起眼皮,正对上彰小弟无限放大的一张惊愕的脸。我吓得就地一滚,滚到一边,支起身子。瞧了瞧张口结舌的彰弟,讪笑两声,道:“刚刚做了个梦,梦到自己抽羊癫疯抽得有点欢,无法自拔了,那个急哟。所以怠慢了,对不住对不住。” 彰小弟忙笑道:“哪里哪里,这不是到了……” 不及他说完,我就肃穆地作了一揖,道:“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回见。”话音未落,“嗖”的一声跳下马车,心下还感叹着畜力果然胜过人力。我用了两个月北上到达娇红坊,我这么一睡,就从娇红坊睡到了鎏都。早知道我为啥不干脆买辆马车? 赶下车走了两步,我就僵在原地,寸步难行。 环视一圈,亭台楼阁,风景如画。地上全是白晃晃的汉白玉,不远处一座波光粼粼的人工湖,湖边杨柳依依,妆红点点,湖中泊着一艘一画舫。 我对着这一湖春色发着懵,回头眼神问询彰小弟,彰小弟袖子一扬,竟然很大气,言语间不经意流露出洋洋自得:“此乃小弟寒舍,叶兄屈尊前来,真是蓬荜生辉啊!” 我脸白了又白,脸型扭曲来扭曲去,最终扭出一个变形的惨笑—爷爷的,这是我要来的吗?你丫有和我打招呼吗?随即又黯然神伤:我丫就是个二百五,我干嘛没事找事往你车上爬?这苍国丞相府进得倒是容易,谁告诉爷爷要怎么爬出去啊?! 不待我伤完,彰小弟又十二分恭敬地给我行了个大礼:“容小弟为叶兄引路。叶兄,请!” 我两只脚死死地钉在地上,足死心未死,负隅顽抗道:“不知加弥贤弟要把为兄指引向谁去?” “叶兄不必担心,不过是先与家父一见,想他老人家定是十分的欢喜。” 我循着他玉手指引的方向遥遥一望,心中涕泗横流:请君入瓮这成语原来是这么用的啊…… 越图南,越彰之父。苍国现任左相,或说苍国夜帝。挟着位昏聩无能的傀儡皇帝,满朝文武惟命是从。是个乾坤在手的人物。 我战战兢兢地从书房里出来,差点没有手脚并用。 “叶兄脸色不太好哇。定是旅途劳顿。要不由小弟扶着,快去客房歇息歇息吧!” 我咧出一个无力的笑,表明自己尚能苟延残喘到客房。心下却浮现刚刚越图南那双苍鹰般的眼睛,一个趔趄,差点又给趴下。 好险!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人,如此可怕的眼睛!仿佛一眼就能把你看穿,无处遁形。师祖保佑,但愿我这辈子都不会再遇到这个人! “叶兄你还好吧……” 我偏过头瞧了瞧他那双天真烂漫的眼睛,心下哀怨万分。我说越彰!越加弥!彰小弟!都道虎父无犬子,我见你一副犬样,才敢斗胆与令尊一会,谁料你一只小犬的爹竟是一只猛虎,叫我情何以堪!?令尊雄风太盛,我这一身弱柳扶风,怎敌他晚来风急…… 被我低估了的猛虎之犬子十分恭敬地把我侍候进了客房。我在客房里十分坐立不安的转悠晃荡。绝予常冠我以“母老虎”之称。俗话道,一山不容二虎……此地断不能留!看天色渐渐暗下,我果断抄起包袱佩剑,趁着没人往那人烟稀少处飞奔而去。 在这丞相府里奔了些时辰,天色更暗了些,四周一片虫鸣,那月亮倒是滚圆透亮。我有点疲累地停下弯腰扶膝喘气:到底一个窝罢了,何必造得跟个迷宫似的,还如此之大。爷爷当年溜下山都没这么费劲过。 我喘了两口,又直起腰板,不巧正对上一张白白嫩嫩的焦急万分的脸,僵住。 “叶兄真是让小弟好找!这么晚了,叶兄要去哪儿?” 彰小弟换了一袭暗紫华袍,好似刚刚沐完浴,头发微湿。额角几绺黑亮亮的发,肩头的散发迎风轻舞,手握一柄折扇。圆、亮得不真实的月亮挂头顶,从我这个由下而上的角度看去,竟还有点风流倜傥的意思。 我对着难得风流倜傥的彰小弟呆呆地看着,彰小弟脸上染起几抹可疑的红晕,眼风一偏。这才回过神来,问:“彰弟你又是要去哪儿?” 彰小弟有点愣:“小弟正是要去请叶兄一道用晚膳。” 我心头一跳:“和令尊一起?” “不是不是,只是和叶兄二人一起罢了。”彰小弟连连否认。 我心下松了松,暗暗端详了一把彰小弟,似乎他也甚怕他老子。 彰小弟突然看向我,两人眼光直直一对,我有些尴尬地咧了咧嘴,正要开口说话,却见小弟大眼睛一眯,嘴角邪笑阵阵,一副“我懂了”的表情。“我明白了,叶兄……” 我背后一阵冷汗。丫的原来这人是扮猪吃老虎啊!爷爷的,走眼了! 他突然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嫂夫人既怀着胎,想必不太方便。叶兄,有难言之隐罢?这倒不妨,若叶兄不嫌弃,倒不如同小弟走一趟。小弟恰恰认识长虹街上两个绝色的姑娘,可以为叶兄引见引见……” 我元神回窍,敢情这位人才以为我乘着花好月圆溜出去春宵一刻值千金去。缓缓抬起眼皮,凝视着他白里透红的粉面良久,心道一声人不可貌相这话果真不错。当下拉出一个狼狈为奸的笑:“惭愧惭愧,被兄弟看出来了。” 说我心中不激动那是假的。我虽常年在云荆山修道,哪堪左有清予向我诉说世间趣闻,右有绝予教唆拨动我的凡心,致使我自幼对此类香艳之事心向往之。反正也不用边行边交流感想,权当青楼一游长长见识罢了,就算独占一房,叫个美色的丫头陪陪酒轻薄轻薄也是好的…… 正面红耳赤想入非非地往前赶路,却不防彰小弟突然身形一顿,回头对我愁眉苦脸地道:“倒记起来,我那两个丫有些不方便。不行,不能去。“ 我有点气急败坏,道:“如何不能去?来葵水了?” 彰小弟小脸一红,道:“不是,是……花柳病。” 纵使他的声音像只蚊子叫唤似的,我也听得一清二楚,当下连珠炮似的拉着问:“花柳病?什么病?这名儿挺好听的啊。诗情画意的……哦!是女人才有的吧?妇科病?”我挺有兴趣的,在云荆山修了这么多年的医药科,虽至今都不大通,但好歹也被熏陶出了一脑子的疾病药材名称,倒从没听说个花柳病。怪道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有理。 彰小弟的脸红极反白,“呃、呃、呃……”呃了半天没呃出个所以然来,逃避着我求知欲如火般炽热的目光,最后轻轻地哼哼:“会传染的,传染了就不好了。这样吧,去我房里喝酒,小弟那里有几坛还未开封的陈年花雕……” 我极不情愿地被他左晃右晃地拉走了,心下琢磨着:传染病?怎么没传染病那几章里见过?以后一定要问问师父这是什么疑难杂症,找机会向腾予绝予清予他们几个炫耀显摆一番,以示自己下山收获颇丰。 我兴趣缺缺地同彰小弟坐在他花团锦簇的房间里喝着所谓陈年花雕。这花雕哪及得上派中酒窖珍藏的上百年的好酒?更何况,好好的一出喝花酒生生演变成赏花喝酒,多么地乏味,多么地败兴…… 没有美酒,又有美人,肉体和精神双双不能得到满足。我便想道个乏先回去。谁料我一个乏字还未出口,忽听一阵悦耳丝竹,音色靡靡。从帘外飘入几个穿得甚是飘逸单薄的黄纱舞姬来。我一个激灵,说不准是看到她们激动难以自制还是被她们甚凉快的打扮感同身受的。绝予常说,风雅一事,关键在于出其不意和美不胜收。光美不胜收还不可,一不留神就俗套了,甚至败笔了。一定得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才能达到令人眼前一亮,心潮翻腾的至臻之境。 我心潮翻腾地重新整衣坐下。拿眼风瞟了瞟彰小弟,眼风中暗含着激赏:为兄不知彰弟竟是如此风雅之人,孺子可教也!彰小弟明显的一脸茫然,此情此状,恰与我在马车中传授他“命中注定”论时异曲同工,甚至还饱含了层层递进的惊讶,最终变为震惊。我不禁疑窦丛生。 要收藏,要收藏,要收藏。。。。收藏收藏收藏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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